蘇微搖了搖頭:「錯。天地雖有大美,但最美的,卻無過於人心——只是欲得人心,便要用己心去換取。像您這樣固守著本心的苦修者,又怎能體會呢?」
靈均一時沉默,許久才淡淡回答:「每個人都只能在一條路上行走,若要上窺天道,必然要錯過天地間無數風景——就如蘇姑娘要留在滇南,必然要錯過那片江湖一樣。又豈能兩全?」
月宮高處入行雲,冷月掛於檐上,似是一伸手便可摘下一般。
白石砌築的房間里簾幕低垂,即便是白天也不見絲毫光線透入。黑暗裡無數燈盞燃燒,映照在房中的水池上,彷彿銀河璀璨。房間里沒有一個侍女,沒有一句人聲,連風都彷彿不再流動。
這裡便是廣寒殿,拜月教主明河隱居了三十年的地方。
幾十年來,這裡一直是月宮的最高禁地,除了祭司之外誰也不被允許靠近。而自從孤光祭司遠遊之後,靈均便代替了師父的職責,每日早晚前來請安。
室內,一個女子披著孔雀金長袍,赤足靜靜坐在水池旁,探身看著水面,長達一丈的長髮垂入水中,白如霜雪,彷彿水藻一樣蔓延,擴散至整個水池。
「教主。」直到四更的漏聲過,門外才傳來一個聲音,「靈均前來向您問安。」
或許是因為接待了聽雪樓的客人,他比平日來得遲了很多,然而,水池旁的女子似乎根本沒有在意,還是自顧自地低下頭,靜靜凝視著水裡的倒影。她的側頰上有一彎金粉勾勒出的新月,美麗如妖魔,當凝神注視時,眸子居然是淡淡的紫色。
那是月魂,身為拜月教主的標記。
如今不過春暮,然而這個暗室的水中居然開滿了奇異的金色和紫色蓮花,一朵一朵,璀璨奪目,映照得室內一片斑斕。
更奇特的是:那些花,竟然是從她的發梢開出來的!
拜月教主抬起手腕,用纖細的手指掐斷了其中一朵開得最好的蓮花,小心翼翼地放在了岸邊——那裡,已經用荷葉為衣、蓮花為首、蓮藕為肢體,擺成了一個人的形狀。
她微微吐了一口氣,眼神凝聚。
「教主。」外面的人還跪著,再度低聲道,「今日有聽雪樓使者前來……」
明河教主依舊充耳不聞,只是審視著眼前擺成的人形,伸出左手,懸於上方。忽然間手指一錯,捏了一個訣,開始喃喃念動咒語——隨著如水一樣吐出的密咒,她的左手指尖忽然間奇異地滲出血珠來,一滴一滴,如同殷紅的葡萄一樣墜落,滴入地上擺著的人形之上。血從蓮藕的斷口內滲入,順著藕孔,彷彿沿著血脈一樣地蜿蜒。
只是一個瞬間,那潔白的蓮藕便仿如注入了血色!
密咒被不斷吐出,明河教主忽然手指一揚,低低一聲:「起!」
彷彿被無形的引線牽動,地上那個蓮做的人形忽然間就站了起來!
隔著帷幕,似乎也明白室內正在進行極其可怕的術法,簾外的人屏住了呼吸,面具後的眼睛裡露出了敬畏的神色——蓮池化生,這是怎樣高深的一種禁忌術法!幾乎是可以逆轉陰陽、賦予無情之物以生命。
教主獨自幽閉了三十年,竟然已經達到了可以賦予萬物生死的境界。
然而,室內那個蓮做的人形只是隨著拜月教主的指令站起走了幾步,忽然間就如脫線的木偶,一動不動地站在了蓮花池旁。
「去!」拜月教主蹙眉,伸出指尖一點開滿了金色蓮花的水池,示意人形下水。
然而,那個吸飽了血而獲得靈氣的人形根本沒有聽見,在水邊停了一下,似乎被什麼吸引了,忽然間轉過身,便朝著貼了符咒的門外疾沖而去,直奔那個在簾外靜候的人!
拜月教主一驚,厲聲遙指:「住!」
人形似被無形的繩索拉緊,在觸及房門的瞬間站住——因為剎得太劇烈,它的四肢甚至出現了移位,扭曲得非常可怖。然而,蓮藕做成的手腳還在不停顫抖,似乎在拚死掙扎,要超出施術者的控制,衝到門外的月光下去。
血一滴滴地從潔白的藕孔里倒流出來,殷紅可怖。
門外的人猜到裡面發生了什麼,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氣,微微動了動手指,似乎下意識地想要對抗,卻又硬生生地忍住了。
「歸位!」拜月教主坐在水池旁,低聲喝令。
那個人形被無形引線扯動,猛然震了一下,不情不願地轉過身來,往水池的方向走了幾步——然而,越走腳步越是緩慢,忽然間發出一聲不似人聲的尖叫,伸出雙臂,竟然是向著施術者疾衝過來!
「教主小心!」外面的靈均失聲喊道。
就在那一瞬間,室內忽然有一陣風掠過,有人在暗中驀然出手,只聽「唰」的一聲,那個人形在剎那就忽然被定住。
有十二支的花梗迎面飛來,齊齊釘入了它的身體,正好沒入人體對應的十二死穴之上,深入三寸,幾乎對穿而過——彷彿被巨大的力量由內而外摧毀,那些蓮藕在一瞬間碎裂了,鮮血和雪白的碎屑四濺開來,轉瞬化為齏粉!
那樣的身手,當今天下武林幾乎是僅見。
那個幽靈般閃現、一擊粉碎邪魔的人是從室內最深處的黑暗裡忽然現身的,迅速又再度回到了黑暗裡,默默地對著明河教主豎起一根手指,似乎是示意她不要出聲,不要對外面的人暴露自己的存在。
而拜月教主也無暇顧及他,只是看著那個人形。
當人形被消滅的剎那,發梢那些金色蓮花紛紛凋謝,空蕩蕩的水池上再無芳華。彷彿所有的精神氣在一瞬消耗殆盡,拜月教主踉蹌了一步,匍匐在水池旁,臉色蒼白,雪白的長髮蜿蜒入水,彷彿凝固了一池霜雪。
滿池的蓮花,瞬間凋謝。
「還是……還是不行嗎?」她微微動了動嘴唇,吐出了一聲嘆息,垂下頭,看著水池底下——那張蒼白的少年的臉還在那裡,與之對應的那具無頭軀體也還靜默地沉睡著。這一顱一軀,卻顯然不是屬於同一個人。
已經三十年了啊……迦若。
我想要把你從九冥黃泉之中召回來,讓你回到這個陽世和我重聚,哪怕是借用青嵐的頭顱——可是,為何我盡心竭力那麼多年,卻從未有一刻可以靠近陰陽生死的界限?
靜候了七七四十九日,結果還是又召出了一個魔物?室外,靈均在心裡嘆了口氣。昔年迦若祭司以身飼魔,永閉地底,已是再難重生——明河教主多年來執念不滅,試圖將其復活,只會白白地招來邪祟而已。
所以,讓她一直待在這密室里,或許也是最好的選擇吧?
「外面的……是靈均嗎?」密室內傳來明河教主的聲音,虛弱無比,「孤光呢?我很久不見他了,如今可好?為何每日來朝覲的都是你?難道他還沒有遠遊歸來?」
「家師……」靈均微微遲疑了一下,隨即平靜地回答,「家師的確外出未歸,不知去向。最近一次寫信前來也是在兩個月之前了,說是在辛羅國。他說他在追查不死葯的下落,一旦找到便會返回。」
「自從弱水死去之後,孤光也變得奇奇怪怪起來了啊……」黑暗裡的明河教主長長嘆息了一聲,眼裡露出了淡淡的悲憫,「好了,你走吧。別煩我。」
「是。」靈均躬身告退。
室內寂無人聲,唯有蓮花凋落。
離開廣寒殿後,靈均獨自來到了高台上,看到了已經靜候在那裡的朧月。
天色已經微明,她站在寒露中等他,看向他的眼神有些奇怪。他面具後的雙眸掠過一絲不悅——朧月跟著自己已經很多年了,但每次她露出這樣的神色,都令他覺得不舒服。
「大人昨晚辛苦了。」她輕聲道。
他冷冷頷首,沒有向她多說半句話,只是問:「事情都處理得怎樣?」
「稟大人,右使已經順利完成了任務。」她垂下頭去,輕聲稟告,「聽雪樓來的一行十三人,從石玉開始,無一漏網。」
「蜜丹意真是個好孩子。」他輕輕擊節,吐出下一個命令,「那就給他們都種下蠱蟲,明日放歸中原——還有,再讓左使立刻替我聯絡風雨組織的人。」
「大人真的要動用風雨的力量?」朧月止不住地驚訝,「那是一群嗜血的鬼啊!認錢不認人,一旦沾上了……」
「住口!」靈均的聲音驀然冷了下來,她只覺得呼吸一窒——靈均手裡的玉笛已經點在了她頂心的百會穴上,只要再稍微用力,她的頭便會如同煙花一樣爆開來。
「什麼時候輪得到你來問我了?」面具後的聲音冰冷如霜雪,帶著深深的不悅,「既然蘇微拒絕回洛陽,後面的計劃自然要隨之調整——我心裡有數,你何必多嘴?」
「是……」她不敢再多說一個字,匍匐在地上,微微戰慄,心中卻有一道裂痕慢慢延展開來,瞬間痛極——那麼多年了,她為這個人出生入死,做盡了一切,然而在他心裡,她又算是什麼呢?是連問一句為什麼都不可以的踩踏在腳下的奴婢嗎?
甚至,她連蜜丹意都不如!
靈均放開了她,冷冷地問:「洛陽那邊,一切都安排好了嗎?」
朧月匍匐著,回答:「是。一切都如大人計劃。各方的人手已經陸續就位,趙總管也始終在和我們保持聯繫,給我們傳遞消息、幫助設局——估計石玉一行三日後便可抵達洛陽,我們的人會緊隨其後。」
「那就好……盯緊趙冰潔。」靈均沉吟,「這個女人,我總是覺得不放心。」
「如果大人覺得不放心,那麼,在計劃完成之後將她剷除就可以了。」朧月低聲道,「反正在大計完成後,她也沒有用處了。難道大人還想把她留在身邊嗎?」
「你的話太多了,朧月。」靈均冷冷打斷了她。
「是!」女子噤口,匍匐在地,半晌,又遲疑地道,「不過……今日蜜丹意從聖湖邊上回去後,蘇姑娘在她的衣袖上發現了血跡。雖然她以玩耍時摔倒作為借口搪塞了過去,但我怕……」
「什麼?」面具後的眼神一變,「她起疑心了嗎?」
「倒是沒有,大人神機妙算,蘇姑娘斷然不會懷疑蜜丹意有什麼問題。」朧月低聲,「不過右護法畢竟年紀小,做事也太不小心了——如果她跟隨蘇姑娘去了騰衝後還是如此,恐怕會給大人帶來麻煩。不如讓奴婢……」
黑暗裡,靈均用笛子輕輕敲擊著掌心,面具後的眼神變幻不定。
「知道了,我會好好教訓她的。」最終他只是漠然地回答,將笛子斜過來,輕輕抵起了她的下頜,望著她的雙眼,冷笑了一聲,「不過,是不是所有靠近我的女子,無論老少,你都想除之而後快呢?」
朧月一震,一種戰慄從心中滾過,說不出話來。
「好好克制你的執念吧,朧月。」靈均拂袖站起,冷冷的,「做好你的本分,不要讓貪慾之火焚燒了你的頭腦和眼睛——否則,對我來說,你就毫無用處了。」
他拂袖站起,衣角拂過女子慘白的臉頰,就這樣在黑夜裡悄然離開。
朧月抬起頭,看著他隱沒在夜色里的背影,又轉過頭看了看在月光下漸漸消失的聖湖之水,眼神變幻著,到最後,竟然顯露出了從未有過的決絕來。
原來,對自己的心意,大人一直洞若觀火。那麼多年了,所有卑微的奢求也不過是一場夢。到最後,自己居然連蜜丹意這樣一個小丫頭都不如!他要她剋制執念?可是,如果不是這種執念,她又怎能追隨他走到如今?
如果沒有她,他又怎能走到如今!
第二日,聽雪樓來的一行人便離開了月宮。他們奔赴千里,本來是奉命來帶血薇的主人返回洛陽的,然而卻只能空手而回。
蘇微本來想要去送行,然而不料一覺睡到了日上三竿。
醒來時,她覺得全身微微地酸痛,瞬間想起了昨夜的一夕歡·愛,不由得臉頰一熱。然而轉過臉龐,枕上空空蕩蕩,原重樓卻已經不在身邊。她有些詫異,卻同時也鬆了一口氣,迅速整理好衣物,攏好了頭髮起了身。
幸虧他不在,否則,她真不知道怎麼應付他的油嘴滑舌。
走出房間時,日頭已經升到了天穹正中,她知道自己是趕不上給石玉一行送別了,只能站在月宮的高台上,往靈鷲山下看去。她看到石玉帶領的那一隊人馬在山腰的道路上疾馳,如箭一般離開,頭也不回,唯有聽雪樓的旗號在風裡獵獵作響。
她凝望著那一行人,忍不住輕輕嘆了口氣。
「蘇姑娘莫非還是舍不下聽雪樓?」一旁有人問,卻是靈均。
「當然。」她沒有回頭,只是看著那一隊越行越遠的人,彷彿是看著自己漸行漸遠的過去,語氣有些低落,「我為聽雪樓血戰了十年……這些人,都是我並肩作戰過的生死兄弟,一朝真的要從此陌路,談何容易?」
「人非草木,孰能無情?」靈均點了點頭,面具後的眼睛看不清情緒,「其實,蘇姑娘不妨多考慮一段時間,如果真的割捨不下,那便返回洛陽去好了——名劍無主,血薇塵封,也未免可惜。」
蘇微搖了搖頭:「我是絕不會再回去了。」
她轉過頭看著他,攤開了雙手——掌心空空蕩蕩,什麼都沒有。
「你看,我已經把血薇還給聽雪樓了!如今的我只是我自己,和那把劍、那個江湖再也沒有絲毫關係。」她逆著光站著,陽光從十指中穿過,如同明亮的劍。她握緊了手指,把陽光握在手心裡,輕聲立誓,「從此後,蘇微便再也不存在了。我是迦陵頻伽,再也不會握劍,再也不會殺人了……這才是我選擇要過的生活!」
靈均看著逆光而立的女子,頷首道:「那,恭喜蘇姑娘得償所願。」
她第一次在他向來無喜無怒的語氣里聽出了讚許之意,忍不住也笑了一笑:「這些天來,承蒙拜月教照顧,我和重樓都還沒有好好謝過——這回叨擾的時間有些久了,如今和聽雪樓的人做了個了斷,我們也該告辭了。」
靈均微微一怔,問:「蘇姑娘打算去哪裡?」
「騰衝。」蘇微想也不想地回答,「重樓的老家。」
「哦,騰衝啊……」靈均不置可否,只道,「那兒是翡翠之鄉,富庶安寧,應該適合蘇姑娘和原大師安家立業——不知原大師受傷的手恢復後,技藝是否能回到從前?」
「沒事,不勞費心。」蘇微不願和外人多說這個話題,只是道,「兩個人兩雙手,無論在哪裡,總有辦法活下去的。」
靈均點了點頭,道:「若有什麼需要的地方,隨時說一聲。」
她笑了起來,由衷地道:「多謝了。」
這些日子以來,她一直覺得這個戴著面具的人神神秘秘,敵我莫辨,因此也深懷著戒心。直到這一刻,放下了刀劍和江湖,心裡才有些釋然——是的,從她墜入險境到現在,這一路上,只有兩個人一直是幫著她的:一個是重樓,而另一個就是他。
在聽雪樓都鞭長莫及、任她自生自滅的時候,是眼前的人幾度出手救了自己。為何到了現在,自己還要懷疑他的用心呢?如果他有啥不良用心,自己早就死無葬身之地了。
「蘇姑娘無須客氣。」靈均回禮,白袍在晨風裡無聲拂動,宛如世外仙人,「騰衝也算是拜月教的屬地,自然有義務照顧你們。」
「靈均大人,你有喜歡的人嗎?」她看著眼前這個人,忍不住問了一個突兀的問題,「拜月教的祭司,應該並沒有被禁止婚娶吧?」
他似乎微微怔了一下:「為什麼這麼問?」
「因為……」蘇微沉吟著,也覺得自己有些多事,訕訕的,有些不好意思,「我……覺得朧月她似乎很仰慕您的樣子,有些替她……」
面具後的眼睛瞬間一變,似有薄冰凝結。
「她對你說了些什麼?」靈均的語氣也冷了下來,甚至帶了一絲戒備和怒意。蘇微自然也覺察出了他的不悅,連忙道:「也沒什麼……她對我提起,說當年是你救了她的命,她希望一輩子都能夠侍奉您。」
她說得含蓄,在心裡早已後悔自己的多事。
「如果她再這麼多嘴,那我真要後悔救了她的命了。」靈均卻冷冷打斷了她,「何況雖然沒有什麼禁忌,但這麼多年來,拜月教歷任祭司也從沒有娶妻的傳統。」
蘇微蹙眉:「可是,孤光祭司不是娶了弱水嗎?」
「是,我師父破了例,可結局也不過如此。」靈均冷冷道,「前車之鑒。」
「前車之鑒?」她不由得有些愕然——聽雪樓和拜月教相去千里,彼此之間除了偶爾有使者往來,甚少有其他交流。她只聽說孤光祭司在三年前妻子去世之後性情大變,說是要去尋求長生之法,將教中事務交給了弟子靈均,從此遠遊,卻並不明白其中內情。
靈均不等蘇微問下去,道:「我教歷代祭司修習秘術,靈力高深,說是接近天人也不為過,若不被更強者所殺,生命將數以百年計,永無衰老,一如年華最盛時的模樣——」
說到這裡,他頓了頓,道:「然而,弱水師母是個普通女子,雖然修習中原道家術法,但和我們拜月教一脈卻有著天淵之別——所以,當三十年過去,大限到來,師母衰老病重,我師父便不得不面臨生離死別。那種痛苦,非言語所能及。」
那是他第一次提及自己的師父和師母,語氣卻是凝重的。
「原來如此……」蘇微不由得黯然,喃喃,「所以,在她死後,孤光祭司才會遠遊天地,去三山碧落?」
「是啊……連拜月教都這樣扔下不管。」靈均嘆了口氣,然而顯然不願在這個話題上多說,止住了話頭,問,「你猜我救朧月的時候她幾歲,我又是幾歲?」
蘇微略微怔了一下,一時間無法回答。
這麼多天了,她從未看到靈均在面具後的那張臉,因此也無法猜測他的年齡。然而從語音、身姿和步態來看,他應該是一個二十左右的年輕男子,可有時候話語滄桑,卻又不能將這個目下執掌拜月教的實權人物和弱冠之年聯繫起來。
靈均似乎微微笑了一下,回答了她的迷惑:「我是在九年前救了朧月的。那時候,她只有十五歲,而我已經二十七。」
蘇微不由得脫口「啊」了一聲:那麼說來,他豈不是已經接近四十?可為何從語音、身形和氣質看起來,卻完全如同一個剛弱冠的年輕人?
「是啊……我已經很老了,只是時光在我身上停住了而已。」靈均搖了搖頭,語氣虛幻莫測,忽然伸出了一隻手,展開——那一瞬,她竟然看到有一朵白色的花從他的掌心裡憑空開了出來!
那朵用幻力凝成的花是純白色的,頂端有一抹淡淡的紫,透出柔和的微光,花瓣晶瑩剔透,柔靜多姿,迎風微微顫動,美麗不可方物,宛非這個世間所有。
「真美,是不是?」靈均微微嘆息,忽然收攏手指——只是一個瞬間,那朵花便泛黃枯萎,敗落凋零,殘破如絮,再不復片刻前的光彩。
她知道那是幻覺,卻依舊覺得不可思議。
「你看到了嗎?在我眼裡,她們的這一生,也不過是這樣。」靈均默然嘆息,語氣如同枯井,波瀾不驚,「十年了,人世歲月匆匆,朧月從一個小孩長成了妙齡女子,而我,卻還是和她相遇時候的模樣。再過十年,等蜜丹意長大,朧月老去,我還會是如今的模樣……直到朧月八十高齡,我依舊還會停留在年輕時的模樣——很可怕的事情,不是嗎?」
她聽著他波瀾不驚的敘述,不由得微微吸了一口氣。
光陰流轉,韶華易逝,任憑紅顏在眼前盛開又凋謝,始終未曾改變的,唯有這一襲白袍,以及白袍下那顆入定寂靜的修行者之心——那是勘破所有色相、與天地合為一體的心,不生不滅,不垢不凈,永無掛礙。
那一刻,她彷彿覺得自己似乎略微明白了面前的這個人的想法。
「身為祭司,我們的生命漫長,和凡夫俗子無法相比……」靈均放開了空空的掌心,語聲也有些虛無縹緲,「以有情而殉無情,以有涯而隨無涯,殆矣。」
「可惜。」蘇微無話可說,許久只是嘆了口氣,「天地間最美好的東西,您卻無緣得見。」
那句話讓躲藏在面具後的人竟是微微一震,靈均看著她,眼神似乎有所變化,語氣卻依舊平靜:「我俯仰於天地,所追尋的便是永恆之大美,談何無緣?」
蘇微搖了搖頭:「錯。天地雖有大美,但最美的,卻無過於人心——只是欲得人心,便要用己心去換取。像您這樣固守著本心的苦修者,又怎能體會呢?」
靈均一時沉默,許久才淡淡回答:「每個人都只能在一條路上行走,若要上窺天道,必然要錯過天地間無數風景——就如蘇姑娘要留在滇南,必然要錯過那片江湖一樣。又豈能兩全?」
他的話語平靜而銳利,蘇微心中一震,竟也是無話可答。
靈均看著她,眼神若有深意:「蘇姑娘和原大師這樣的神仙眷侶,自然亦是令人稱羨。但人生漫長,各有所取,哪一條路上的風景更好,非是行路人不得而知——人的一生不過短短几十年,大家好好走完各自的路便是,又何必強求對方認同呢?」
她最後只是輕輕嘆了口氣,躬身:「大人說的是,是我見識淺薄了。」
「蘇姑娘客氣了。」靈均回禮,目送她離開。
她走得輕盈無聲,在滇南的蒼翠之中如同一隻小小的蝶。或許是已經決定要離開那片江湖,她的腳步都比平日輕快許多,晨曦從她的髮絲和雙臂之間透射過來,美麗而耀眼,幾乎不容直視。
然而,面具後的那雙眼睛凝視著她的背影,卻流露出了極其複雜的光芒。
蘇微回到葯室的時候,原重樓還沒有回來。
她不由得有些納悶,心下有些不安。坐在廊下,護花鈴在風裡輕輕擊響,催起昨晚的事情。她用指尖輕輕撫摩著頸側,那裡的領口之下,還留著一處淡淡的吻痕,恍如一夢。
很久很久以前,在黃河邊風陵渡的夜裡,少女時的她也曾在艱苦的武學訓練之後、沉沉入夢之前,幻想過自己的未來:會遇到誰?會愛上誰?會在什麼地方相遇,會在什麼地方分離?會有什麼樣的開始,又有什麼樣的結束……
少女時的她,曾經以師父作為最完美的影子去幻想過未來的意中人;而十年前那個月夜,當那個白衣貴公子凌波而來的時候,她也原本以為自己找到了一生的答案。
可怎麼也沒有想到,她最終的所託,卻是這樣一個人。
不會武功、手無縛雞之力,風流放誕、尖酸刻薄。有時候能逗得人開心大笑,更多的時候卻是恨不得一巴掌令他閉嘴——那樣的傢伙,自己是看上了他什麼?又是為什麼,昨晚竟然會鬼迷心竅地委身於他呢?
明明自己可以隨手一掌把他打出去的,卻竟然無法推開。
她茫然地想著,輕撫著頸側的吻痕,臉上有微微的熱辣,心中不知道是什麼滋味,甚至連原重樓何時回來都沒有察覺。
「哎呀,你起來了?想我了嗎?」原重樓回來的時候已是下午,和平日經常皺著眉頭尖酸刻薄的表情截然相反,嘴角竟是情不自禁地含了一絲笑,滿臉喜色。
「早上你……」她本來想責問他去了哪兒,然而不知為何,剛說出幾個字,想起昨晚的事情,臉頰便是一熱。他卻沒有注意到她神色的微妙變化,興沖沖地道:「早上朧月來找我,說我們不日便要離開靈鷲山,因此為我們準備了一份禮物……」
「什麼禮物?」她有些沒好氣,「能讓你這麼開心?」
「當然啦!你不知道……」原重樓卻是難掩興奮,想說什麼,卻賣了個關子,「先不告訴你,到時候你就知道了!真是一份厚禮!」
蘇微沒有心思和他糾纏這個問題,著惱於他昨夜對自己做了那樣的事情,今天卻居然沒事人一樣滿口說著其他,不由得沉下臉來。
「怎麼啦?」他心思乖覺,立刻發現了她的不悅,貼著她身側坐下,涎著臉攬過了她的腰,「是誰惹得我的迦陵頻伽不高興了?」
他的手一觸及她的腰,她就顫了一下,瞬間一把推開。
「別這樣見外嘛,你都已經是我的人了。」原重樓嬉皮笑臉地湊過來,在她耳邊輕聲道,忽地想起了什麼,脫口,「哦,昨晚你還是第一次對吧?現在是不是還有點疼?唉,我已經盡量很溫柔的……」
他說話的聲音低而魅惑,有熱氣一口口吹出來,貼著她的耳畔。蘇微忽然心下大惱,瞬間反手抽了他一個耳光,怒視著這個油嘴滑舌的人,滿臉已經飛紅。原重樓溫香軟玉滿懷,正準備上下其手,冷不丁挨了一巴掌,不由得愣了一下。抬頭看著她憤怒的眼神,連忙脫口道:「別生氣!我……我一定會負責的!」
「誰要你負責了?!」她更加怒了,指著他的腦門,「不許再說了,給我閉嘴!」
「是是是……」他連忙道,「那請你對我負責任!好不好?」
她沒想到他會說出這種話來,一時語塞,臉色更加緋紅,只是恨恨看了他一眼,啐了一口:「沒臉沒皮的!」
「唉,這時候,哪裡還能顧得上臉啊!」看到她怒氣稍解,他連忙打蛇隨棍上,「我為了你連命都不要了,臉皮算什麼?你要對我負責任,不能白白把我睡了一晚上就甩了。」
他的聲音低而魅惑,聽得蘇微面紅耳赤,竟是忘了推開他的手。原重樓將她攬在懷裡,看了又看,眼角眉梢全是笑意,忽地俯下身親了她一口:「真可愛,臉紅成這樣。」
她側過頭去,哼了一聲,低聲:「誰……誰像你這麼不要臉啊。」
「你不就是喜歡我的不要臉嗎?」他在耳邊輕聲地笑,「我又不會武功,若不是靠著『不要臉』這一長處,哪裡能追得上這樣厲害的女俠?」
「哈哈……」蘇微被逗得忍不住笑了起來。
兩個人在葯室內你儂我儂,輕聲笑語,忽然聽到外面廊下的風鈴一連串地響了起來,蘇微連忙推開他,整理了一下衣襟:「有人來了!」
聲音未落,帘子外出現了一個綽約的影子,卻是朧月,她顯然看到了他們兩個尷尬的樣子,只是低垂著眼睛,站在帘子外輕聲道:「蘇姑娘,原大師,靈均大人讓我來問問兩位打算什麼時候啟程。」
「大……大概三天後吧。」蘇微臉上猶自發熱,澀聲回答。
朧月微笑:「好,這樣奴婢也可以準備一下。」
蘇微吸了口氣,將原重樓推到了一邊,聲音平靜了下來,道:「多謝你們費心,其實不用準備什麼,有兩匹馬做腳力也就夠了。」
「那怎麼行?」朧月盈盈地笑,「姑娘是聽雪樓的貴客,難得來月宮一趟。靈均大人特意吩咐了,要屬下好好地準備,送姑娘一程。」
當朧月離開後,他們兩個人面面相覷,沒有了片刻前的心情。蘇微沉默了一會兒,嘆了口氣,低聲道:「你說,那個靈均,到底是什麼樣的人呢?」她抬起頭,看著靈鷲山上的白雲,「有時候,我覺得他內心似乎很不快樂……有時候又覺得他是個沒有感情的苦行僧侶。你說,這個人是不是有點古怪?」
原重樓不知道如何搭話,只能苦笑:「我怎麼知道你們這些江湖人的事情?」
「別再說我是江湖人!」她頓時有些不快,「我已經退出江湖了!」
「好好好,我知道了。」這些日子相處下來,他已經很清楚她的脾氣了,知道在什麼時候應該立刻投降,否則會有什麼後果,「管他是什麼樣的人呢。我的傷差不多全好了,我們馬上就可以離開這裡了,也不知道以後還能不能再碰到。」
「說不定還能碰到的。」她看著天上離合聚散的白雲,心裡卻有一種奇特的預感,沉吟了一下,道,「拜月教在兩廣滇南勢力大,我們去了騰衝,也是在人家的地盤上。」
原重樓沒有立即說話,沉默了一下才道:「也是。」
「怎麼?」她轉頭看著他,有些詫異。
她原本靠在他的肩膀上,一轉頭就看到了他的側臉——這些日子的休養生息,令他蒼白消瘦的臉頰飽滿了一些,有了血色,竟有幾分丰神俊秀起來。
她竟然看得略微有一瞬的失神。
「我在想,迦陵頻伽,你是非常有本事的女子,所結交的也都是這些超凡脫俗的高人。如今……如今卻要跟著我去騰衝過平庸的日子?真的覺得有點像是在做夢……」他苦笑了一聲,「就像牛郎遇到了織女,耍了個賴偷了她的衣服,然後就討了個仙女老婆回來——回想起來,真是覺得有點不可思議。這世上,哪有那麼好的事情呢?」
他用調侃的語氣說著,說得委婉,卻依舊難以掩飾言語間的低落——織女最後還是回到了天庭,一道銀河,天人永隔。這個故事的結局她當然知道。
她心裡一沉,呵斥:「別亂用比喻!我不會走的。」
「嘿嘿,就算你想走也不行,我可是死活都纏上你了!」原重樓卻忽地笑了起來,出其不意地俯身親了她一下,眼眸微微閃亮,看定了她,「我已經是你的人了,你要負責——你只能跟牛郎回騰衝,去放一輩子的牛了!」
在聽雪樓人一行離開的三日後,她和原重樓也離開了月宮。
走的時候,正是黎明破曉。整個月宮還在沉睡之中,靜悄悄的一片,乾涸見底的聖湖上籠罩著一片淡淡的薄霧。不知道為什麼,在眼角瞥過的剎那間,竟然會令人感覺到薄霧之中隱隱約約站著一個人形。
蘇微忍不住駐足看了片刻,直到聽見背後傳來的聲音。
從她到來直至離開,身為拜月教主的明河竟然從未出現過。率人來送行的是靈均,臉上還是戴著面具,說的話並不多,但語氣卻極客氣,饋贈的禮物非常豐盛,裝了滿滿一個馬車車廂,從絲絹布匹到金銀首飾,足以讓他們在騰衝衣食無憂地生活上十年——看來,朧月果然是好好地準備了送客的厚禮。
然而,蘇微卻客氣而堅決地謝絕,不肯接受分毫。
「我們兩人有手有腳,到了騰衝自會安家立業。」她的語氣不卑不亢,卻毫無商量餘地。靈均似是笑了笑,也沒有多說什麼,只是輕輕擊掌,命下屬牽上來了兩匹駿馬,道:「這兩匹馬是從莫岡山谷裡帶回來的,原本就是你們的坐騎,總可以帶走吧。」
蘇微不能推辭,便點了點頭。原重樓上前一步,將兩匹馬牽住。靈均看了看他們兩人,又道:「另外,我已經派人去騰衝,對外說你們是拜月教的貴客,冒犯兩位就如同冒犯了我教——從此後不要說那些宵小,即便是尹家,也不敢來打擾你們的清凈了。」
尹家。這個名字讓蘇微心裡略微一動,卻隨即釋然,再也沒有以前那種芥蒂。她看了一眼原重樓,他卻只是在那兒摩挲著馬頭,壓根對這兩個字沒有什麼反應。
靈均沉吟了一下,繼續道:「至於追殺姑娘的那些人……」
「這個就不勞大人費心了。」蘇微知道他要說什麼,斷然道,「如今我的武功已經恢復了十成,無論他們是誰,我也未必就怕了。」
「我知道蘇姑娘劍技卓絕天下,但原大師畢竟是個不會武功的普通人,一定不能掉以輕心。」靈均慎重叮囑,「我會多派一些人去騰衝把守驛道,凡是出現了不對勁的外來客人,都攔截下來處理掉——若有什麼需要,蘇姑娘也可以傳信給我,在下一定會馬上派人前去。」
「多謝大人了。」這樣的盛情有些出乎意料,她微微有些愕然。
靈均微笑:「能遇到血薇的主人,也是在下的榮幸。」
「不,我已經不是血薇的主人了。」她卻糾正了他。
「是,人怎能因劍而名。」靈均點頭,語氣有些喜怒莫測,淡淡道,「從此後,蘇姑娘便再也不屬於江湖。恭喜。」
一邊說著,他一邊親自將他們送出了宮門,一直送了幾里路,直到山下的山門。
「不必送了。」眼見界碑在望,她站住身,回首行了一禮——那個戴著面具的代祭司也微微躬身,在界碑旁的拱門之下回禮:「那好,就送蘇姑娘到這裡吧。」
一語畢,兩人各自轉身。
不知道為什麼,在看著碧空下那襲一塵不染的白袍時,她心中猛然一震,竟然隱隱有一種奇怪的感覺——是的,這一次相遇,從頭到尾,她都無緣得見這個人的真面目。是否這一輩子,她都看不到他面具後的模樣了?
一念及此,她忍不住駐足,回頭看了他一眼。然而,彷彿知道她心裡想的是什麼,那個人居然也站住身,回身笑了笑:「蘇姑娘還有什麼吩咐?」
她被逮了個正著,頓時有些尷尬。
旁邊的原重樓看著這一幕,表情也略微有些奇怪起來。
「我想,迦陵頻伽……她只是很想看看大人的樣子吧。」他忽然開口,拉了她一把,「好了,不要叨擾靈均大人了,我們也該走了。」
「是嗎?」靈均卻在山門下站住了身,若有所思地笑了笑,「既然都要告別了,那麼,在下就讓蘇姑娘完成這最後一個願望吧!」
一語未畢,他忽然抬起手,摘下了一直戴著的面具。
「啊?」蘇微忍不住一驚,脫口低呼了一聲。在微曦之中,她看到了他隱藏在精美木雕面具下的真容——那是一張完全陌生的臉,可一瞬間,她居然有一種奇特的恍惚,總覺得這張臉似是夢境里見過。
靈均摘下面具,對著她微微笑了一笑。
「現在,除了我師父,你是這個世間第二個看過我相貌的人了。是否心安?」他輕聲微笑,重新將面具戴上臉龐,頷首告別,「血薇的主人,你自由了,去到那個你想要去的世界吧……不要回頭,不要再去看這個江湖的腥風血雨。」
「只有這樣,你才能得到長久的安寧。」
他轉身拂袖,凌空掠去,消失在月宮的穹門下。
蘇微牽著馬,怔怔地看著他的背影,等回過神來,發現日光已經升起很高,而原重樓正靠在馬背上,一動也不動。剛剛那一瞬的出神,居然是過去了不下一個時辰那麼長的時間?!
「重樓?」她連忙扶起他,失聲道,「你沒事吧?」
「沒……沒事。」原重樓被她搖醒了,有些迷迷糊糊地回答著,「剛才不知道為什麼忽然覺得很困……太奇怪了……居然就在馬背上睡著了?」
蘇微探了探他的額頭,這才鬆了一口氣。
是的,在剛才摘下面具的那一瞬間,靈均應該是展開了一個結界,將在場所有人都控制在其中,只讓她一個人看到了自己的真容——沒有見他動手結印,一切卻已經悄然展開,連她都沒有反應過來,無聲無息就中了招!
幸虧他並沒有對重樓下手,也沒有攻擊自己。然而這樣神出鬼沒的出手,卻令天下劍術第一的她都心生冷意——如果和他對決,在無所提防的前提下,自己又有幾分勝算?萬一他真的起了異心,要對聽雪樓下手……
剛想到這裡,她忍不住搖了搖頭,苦笑一聲:是的,都已經是說過要退出江湖的人了,為何還記掛著這些你爭我奪?就算這個靈均再厲害,可停雲和趙總管,哪一個又是好對付的了?有他們兩人坐鎮樓中,也沒有誰能撼動聽雪樓吧?
「我們走吧。」她翻身上馬,對原重樓道,「回騰衝去!」
他們兩個人一先一後,策馬從山上沖了下去。然而剛奔到山腳下,忽然眼前一花,竟是有個人影從路邊草叢裡躥了出來。
蘇微騎術高超,瞬間整個人俯身下壓,牢牢控住了韁繩,將疾馳的奔馬硬生生勒住。駿馬驚嘶著人立而起,才堪堪避過那個忽然闖出來的人。
「蜜丹意?!」後面傳來了原重樓的驚呼,「你怎麼會在這裡?」
那個小女孩躲在草叢裡,差點撞上駿馬,也被嚇得一個趔趄坐在了地上,然而一看到原重樓,卻立刻眉開眼笑起來,反手抓住了他的袖子。
「蜜丹意。」蘇微也翻身下馬,看了這個孩子一眼,「你太胡鬧了。」
她語氣有些不悅,臉色也頗為嚴厲,然而蜜丹意卻嘟起了嘴,忽然哇的一聲哭了起來:「壞人……居然,居然想扔下我走掉!壞人!」
她抱住了原重樓的脖子,哭得眼淚鼻涕一臉,死死不肯放開手。
「乖,你留在這裡,拜月教里的叔叔阿姨會好好照顧你的。」原重樓柔聲勸告,試圖把那一雙小手掰開,把她放下地,「我們要去很遠的地方,要走好幾百里路呢。而且去的地方也不是你的故鄉。」
「多遠……多遠都不能扔掉我!」蜜丹意哭得更凶了,「我不要留在這裡……我要跟你們去!我不喜歡這裡的人……我喜歡你!」
原重樓沒有辦法,嘆了口氣,有些心軟,抬起眼看了下蘇微。蘇微也正站在一邊看著他們,眉梢微微挑起。
「怎麼辦?」他有些猶豫,「要不,帶她一起走?」
「你養得起兩個人嗎?」她看著蜜丹意,心裡已經軟了,轉頭對他道,「好了,快把這個哭哭啼啼的小傢伙抱上去,我們今天可要跑上一百五十里才能趕到下一個落腳的村子呢。」
「好!」原重樓大喜,連忙將蜜丹意抱到了馬背上。
兩人策馬,沿著山路飛馳,奔向騰衝。
這一路風景如畫,美不勝收。蘇微不由得看得心曠神怡。
幾個月前她路過此處時,不是自己重病垂危,便是擔心著原重樓,一路行色匆匆,壓根沒有心思欣賞沿路美景。此刻兩人並轡而歸,心滿意足,這些風景才一時間都鮮活了起來,歷歷到了眼前,一路行來,如痴如醉。
「能在這樣的景色里活到死,也是幾世修來的福氣。」她在水邊策馬而行,脫口而出,「總比在江湖裡打打殺殺,不知哪一日死在別人刀劍之下強得多了。」
「呸呸,什麼死死活活的。」原重樓卻皺眉,「你已經不是江湖人了好不好?」
蘇微回過頭看著他,哧地一笑,朗聲道:「是!你說得對,我已經不是江湖人了,再也不提這些打打殺殺的事情啦!」
「那是。」他策馬追了上來,抬手攬住她的腰,笑,「你是我的人了。」
「別。」她急忙一躲,抬手推開他,「蜜丹意在呢!」
「哎喲。」他被她一推幾乎閃了腰,失聲痛呼出來。蜜丹意笑眯眯地看著他,吐了吐舌頭,伸出小手在臉上比了一下:「羞羞!」
蘇微看著眼前的一切,在駿馬上微微而笑,耳邊的綺羅玉盈翠欲滴。
是的,當一切都風平浪靜、雲開霧散之後,她並沒有選擇回到中原,回到聽雪樓,回到那個人的身邊——她選擇了留在這裡,斬斷一切血腥的過去,尋找屬於自己的將來。全新的生活就要開始了,一切看起來是如此的寧靜美好,宛如這苗疆的蔥蘢綠意,到處都欣欣向榮,充滿了希望。
然而,沒有人看到,在月宮之門緩緩關閉的瞬間,門後卻浮出了一雙充滿了冷意的眼睛,正在凝視著疾馳的馬車,嘴角緩緩揚起,彷彿發出了一個無聲的詛咒。
「洛陽那邊,應該已經都安排好了吧?」
「三日之後,世上,再無聽雪樓!」